摘 要： 《金瓶梅》用小说艺术的形式将晚明时代社会上百业兴旺的情形作了绘声绘色的描写，从中让读者感知：明代中后期商业文化思潮的掀起和在此思潮影响下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所发生的变化。同时也将商业经济繁荣后，人们纷纷涌入商品经济的大潮，不再耻于好货重利而竞为逐末之民的新的社会发展趋势呈现给读者，这是《金瓶梅》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价值之所在。
　　关键词： 《金瓶梅》 职业分工 百业兴旺
　　明代中后期，随着商业经济的繁荣和价值观念的变化，社会分工日益细化，传统“四民”观的界限也日渐模糊，社会上兴起了许多与市民阶层需要相适应的各种各样的行业，尤其是服务性行业，甚至还出现不少混迹于城镇、以不正当职业谋生的游民。传统的职业区分变得空前复杂，混淆难辨。这种新的社会发展趋势在《金瓶梅》中有显著的反映和叙写。
　　明代万历年间人姚旅在《露书》中对此作了揭示：“古有四民……余以为今有二十四民”，除士、农、工、商及兵、僧外，还有道家、医者、卜者、星命、相面、相地、弈师、蛆侩、驾长、舁人、篦头、修脚、修养、倡家、小唱、优人、杂剧、响马巨窝等十八民，“凡此十八民者，皆不稼不穑，除二三小技，其余世人，奉之如仙鬼，敬之竭中藏。家悬钟鼓，比乐公侯，诗书让其气候，词赋揖其下风，猗与盛哉！”？譹？訛
　　姚旅对这些仅凭二三小技即能生活富足，并让文人相形见绌的杂业之民深表不满。不过，这些在社会上异常活跃的人员确实已无法用传统的“四民”标准来划分，这正如归有光所指出的：“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譺？訛。www.11665.coM而清代学者沈■在论及宋明以来的社会状况时也说：“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譻？訛这些议论皆一语中的地揭示了当时四民界限混淆的状况。明代中后期社会上所出现的这一社会状况，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迹象，它表明传统的社会分层正处在剧烈的变动之中，新的分化与组合正在酝酿。
　　此种情形，在《金瓶梅》中反映得非常具体、清晰。西门庆结交的“十兄弟”里头，“第二个姓应，双名伯爵，原是开绸绢铺的应员外儿子，没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会一脚好气■，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三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每日无营运，专在院中吃些风流茶饭……”？譼？訛
　　这帮人无正当职业，成天跟着西门庆混吃混喝，游手好闲，帮嫖贴食。尤其是帮闲中的极品应伯爵，他奉迎西门庆，无微不至，虽年龄比西门庆要大好几岁，却口口声声赶着西门庆叫“哥”。西门庆拈花惹草，他极力帮衬；西门庆花天酒地，他便“喝彩不已”，有时还卖弄其油嘴滑舌的功夫，以期赢得西门庆的满心欢喜。他是西门庆家酒席上的常客，无论是节庆喜丧之日，或是聚亲会友，几乎每宴必到；有时即使与西门庆书房闲坐，也总待西门庆排出酒肴让他吃了才去。他深知西门庆喜乐好闹的性格，因此，每每在酒席上，他或是与几个陪宴的妓女打闹逗乐，或是不惜辛苦，调动他那张如簧之舌说笑话、耍贫嘴，逗得西门庆乐不可支。他帮西门庆的闲，是因为西门庆有钱有势，他能从中捞到实惠。他鼓动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留连勾栏，自己就可以从中拥妓吃喝（第十五回）；他撺合西门庆与揽头李智、黄四合伙包揽香蜡生意，从中也能分得一份银钱（第三十八回）；他替人向西门庆说情、借银、谋职，自然别人就会给他好处。其实，像应伯爵这样的帮闲，说穿了是明帮主子，实帮自己，“介于主子和奴才之间”——两头挣钱，“赚得些中钱，又来撒漫了”。这是他们这类人的生存技巧和生活哲学。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写到了当时社会上众多的地痞、流氓和打手，他们或靠坑蒙拐骗为业，或以敲诈勒索为生。比如，那两个让蒋竹山脸上开“果子铺”的地痞鲁华和张胜，是清河县里谁也不敢惹的“捣子”。西门庆交给他们几两碎银子，让他们去整治蒋竹山，完事后他们得到了西门庆三十两银子的赏钱。张胜借机还要求西门庆将他送到守备府做“白领”，成为周守备的亲随。可见“流氓也得有耍流氓的‘才能’，流氓也得有耍流氓的‘章法’”？譽？訛。
　　还有，临清大码头酒家店的刘二，是个有名的坐地虎。他是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舅子，专一在码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向巢窝中各娼使钱，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可谓“

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
　　《金瓶梅》中有一类人的活动是最频繁的，职业特点也非常明显，她们就是“三姑六婆”，像王婆、薛嫂、文嫂、冯妈妈、刘婆子、王姑子、薛姑子、蔡老娘之类的人。事实上，“三姑六婆”作为真实存在的妇女职业，确实满足了市井居民的日常生活需要，并且也符合当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金瓶梅》作者并未将她们正常的工作一笔抹杀，而是如账簿般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比如小说中常常写到薛嫂如何为女眷们打造花翠；刘婆子为官哥儿历次诊病的经过；冯妈妈帮李瓶儿打理家庭杂务等等。因为“西门庆一人承担的社会角色实在太多，常常分身乏术；若单靠他来沟通内外，既不足以配合小说故事的铺展敷演，也不能满足深居内闱的西门家女眷的实际生活需要。于是，职业妇女‘三姑六婆’们便应需而至地担当起西门家女眷联系外部世界的职能，成为西门庆以下，沟通小说内外空间最重要的力量”？譾？訛。
　　她们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稳婆、药婆、师婆、卦姑等巫医婆子，她们一般只在西门庆家有特殊需要时才应招而至，如刘婆子和蔡老娘；第二类是有正式宗教信仰的尼姑，因吴月娘热衷佛教，所以大师父、王姑子、薛姑子成为西门庆家的常客和上宾；第三类则是卖婆、牙婆、媒婆之流，包括王婆、薛嫂、文嫂、冯妈妈等，她们所事生意最为普泛，几乎囊括西门庆家“日用起居之常”的各类服务，有事无事围着女眷们打转，可谓踏破西门庆家门槛。
　　而“三姑六婆”的行为动机无非出于盈利，施事又常恶劣极端，作者因此赋予她们相当低劣的共同品质：“巧为词说、搬弄是非”，“贪财好利、盗骗财物”，“惑乱人心、媒介奸淫”等等，作者经常以大段的批评议论，对其坑蒙拐骗、助人奸淫的斑斑劣迹予以口诛笔伐。 《金瓶梅》中另有一类人物，他们应归属于“商业职员”的范畴，他们是商人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以自己的商业劳动为股东赚取商业利润，同时也获得一定的商业劳动报酬。西门庆想扩大商业经营规模就必须物色相对熟练的职员——商业职员，他们与店主的关系不再是封建式的人身依附关系，而是双方均可互相选择的自由雇佣关系。如西门庆生药铺店员傅二，想辞职就可以辞职。主人对他只能百般挽留而不能像对待奴才或农民那样强迫他留下来。
　　这类商业职员与一般的劳动者有着很多不同之处，他们都具有娴熟的经商技巧。如韩道国、傅铭、甘润等人都是西门庆“商业王国”中“写算皆精”的业务骨干。他们在精神层面上受到股东尊敬，在物质层面上受到股东优待，在生活层面上受到股东照顾。如第九回写到的西门庆雇佣的傅伙计，“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当时买一名普通的丫头只要四两银子，傅伙计只要两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买一名丫头。“如果生意很好或经营有前景，商业职员还可参与商业利润分成。如书中第五十八回说，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位商业职员为新开的缎子铺伙计，西门庆与他们的利润分成约定是：‘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可见，商业职员以自己的劳动作为股本参与商业企业经营并获利已经成为当时的普遍现象。”？譿？訛主家对他们的人格也十分尊重，书中的西门庆虽然凶狠乖戾，但对商业职员从不指名道姓，还常请这些职员参加家庭宴会和对外应酬并坐于尊位。同时，还不断给予衣服、酒食款待。如第七十八回过年前夕，西门庆馈送给商业职员的礼物是：“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
　　有的商业职员本身就是小商人，在为股东经营商业的同时，自己也进行一些小型商业经营活动。如韩道国去江南为西门庆贩运商品，自己也带了不少体己的商品回来在家门口发卖。由于明朝是封建社会，明代后期的商业职员也有的由商业奴隶充当。如书中第二十六回西门庆的家奴来保就被西门庆差着到处为他经营商业，曾经贩过丝绸、布、盐等商品，“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第四十九回）家奴来旺也曾被西门庆要求拿银子三百两，“搭上个主管， 在家门首开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对这些家奴，西门庆也是高看一眼。如来保经商回来后均能得到家主的赏赐和一定时间的休息，来保后来还因西门庆的关系做了郓王府的校尉。
　　此外，《金瓶梅》中还描写了一些靠自

身一技之长谋生的职业技艺人。比如第五十八回中写到的替潘金莲磨镜子的老叟，他“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他不仅半个小时就能磨出八面大小镜子，而且功夫了得，将镜子磨得“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娥傍月阴”。可见他磨镜子技艺之精细。第六十三回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请画师韩先生来家替李瓶儿画像，韩画师与李瓶儿只见过一面，临时看了死者的容貌，便摹绘出李瓶儿的半身像，“似好时那等模样”，“只是少口气儿”，可见其画工技艺之高超。
　　小说中描写的清河县的银匠技艺也极为出色，他们虽然做不了皇宫里的金丝假发，但在金银首饰、生活器具的打造上有他们的一技之长。第二十七回，西门庆给蔡太师进献寿礼，请了县城里的银匠打造捧寿银人和金寿字壶，每座银人一尺多高。而用金银雕刻高达尺余的人物，需要非常精湛的技艺。此次打造由顾银匠领头，再召集其他几个技艺可靠的银匠，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将活计完成。顾银匠及其他银匠除了制作首饰和吉祥物外，还打造生活器具。西门庆家酒席上用的金银杯盏，如第三十一回丫头玉箫在席上倒酒的银执壶，第九十五回小厮平安儿从当铺中偷出的镀金钩子，都是顾银匠及其他银匠制作的作品。
　　清河县的裁缝，同样技艺精湛。“第二十七回，西门庆献给蔡太师的寿礼中有精美绝伦的衣服，是姓赵的裁缝领头裁制的。第四十回，赵裁缝再次被请来为西门庆的妻妾做衣服。西门庆开着绸缎铺，做衣服用妆花缎、妆花罗、遍地锦，全是上等好料子。赵裁缝取出剪刀和尺子，一会儿功夫就裁剪了30件衣服……裁剪完毕，赵裁缝叫了十来个裁缝到西门庆家，大家一齐缝制。”？讀？訛可想而知，赵裁缝该是清河县里裁缝行业的头面人物，他有自己的绝活，所以才能承揽大桩生意，完成主要的技术活，再分派给小裁缝做。
　　《金瓶梅》中还写到一些从事算命等迷信活动的人物。比如吴神仙和叶头陀看相，黄先生和瞎子推八字，乡下老婆子卜龟卦等。
　　小说中写到的算命，主要包括占卜、推八字、相面这三种形式。
　　占卜是一门复杂的技术，当时社会上有专业人员。小说第四十六回写到西门庆的几房妻妾，请一个用龟壳占卜的乡下老婆子算命。老婆子的褡裢里，装着一张图布、许多卦帖、一个灵龟。她把一张画了图的布展放在平地上，依着图形标示的位置，安放卦签子。而这些占卜用品，并不是不识字的乡下老婆子自己制作的。可见，当时的占卜业是怎样的发达。老婆子的算命方式，属于占卜一流。她每卜一人，可得五十文钱，比磨镜老汉强多了。
　　在清河县里，靠算命吃饭的人还真不少，有的甚至名声赫然。小说第二十九回，提到一位叫吴神仙的相面师，是周守备的朋友。据说他相面非常灵验，被周守备特意推荐来给西门庆全家看相。西门庆的几房妻妾，由吴神仙看了相，推断未来，后来都应验了。例如，吴神仙看李娇儿和孙雪娥的面相，指出两个人都是额尖鼻小，所以命运不好。看潘金莲，说她人中短促，不享高寿；又从潘金莲面上的黑痣，推测她克害丈夫。
　　《金瓶梅》中百业兴旺的情形还可从圆社说起。圆社，专指那些有踢球技艺的人。《金瓶梅》第十五回对此种职业的人有较为具体生动的描述。西门庆在丽春院吃酒，两个粉头弹唱，“正唱在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黄扳鞭者，谓之圆社，手里捧着一个盒儿，盛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门庆平昔认的，一个唤白秃子，一个是小张闲，那一个是罗回子，因说道：‘你每且外边候候儿，待俺们吃过酒，踢三跑。’于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盘嗄饭、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众圆社吃了。整理气球齐备。西门庆出来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来，与两个圆社踢。一个揸头，一个对障，勾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 这伙人有点像现在的“专业足球队员”，“在家中也闲，到处刮涎，生理全不干，气■儿不离在身边，每日街头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他们专门伺候豪门贵家玩乐，在富人身上讨钱为生。因此，丽春院里这场踢球游戏结束后，西门庆就“教玳安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
　　还有“架儿”，他们是一帮妓院中豢养的网罗消息、帮嫖牵线的闲汉。西

门庆在丽春院嫖妓时，“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蓝缕衣者，谓之架儿，进来跪下。手里拿三四升瓜子儿：‘大节间孝顺大老爹！’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西门庆起来，分付收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子包儿，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扒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往外飞跑。”结尾处作者引用了“朝天子”小曲来描述“架儿”的职业属性：“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虚头大。一些儿不巧人腾挪，绕院里都踅过。席面上帮闲，把牙儿闲磕，攘一回才散火，转钱又不多。歪斯缠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
　　总之，《金瓶梅》用小说艺术的形式将晚明时代社会上百业兴旺的情形作了绘声绘色的描绘，从中让我们感知：明代中后期商业文化思潮的掀起和在此思潮影响下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所发生的变化。同时，也将商业经济繁荣后，人们纷纷涌入商品经济的大潮，不再耻于好货重利而竞为逐末之民的新的社会发展趋势呈现给读者，这是《金瓶梅》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价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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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譹？訛 （明）姚旅：《露书》（卷9风篇中）。
　　？譺？訛 （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三）。
　　？譻？訛 （清）沈■：《落帆楼文集》（卷二四）。
　　？譼？訛 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陶慕宁校注的《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
　　？譽？訛 马瑞芳：《金瓶梅风情谭》，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93页。
　　？譾？訛 刘■屿：《论〈金瓶梅〉中“三姑六婆”的文学功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第52页。
　　？譿？訛 王波：《〈金瓶梅〉中的明代后期商人、商品和商业经营》，《江苏商论》2012年第12期，第15页。
　　？讀？訛 何良昊：《世情儿女——〈金瓶梅〉与民俗文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