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先唐诗歌中有一类沟通人鬼神三界的“信使”意象:承天治下的帝王、上天降下的祥瑞、向天祝祷的巫师和不为诗人道的鬼差。它们脱胎于原始初民粗朴而鲜活的信仰和神话,却为统治阶级所驯养,沦为堂皇而麻木的奴仆。
关键词:先唐诗歌 信使 鬼神
陈独秀曾在《新青年》上写文说:“吾国鬼神之说素盛,支配全国人心者,当以此种无意识之宗教观念最有力”。[1](p8)确实,人类社会从生产发展水平低下的童贞时代起,人们就频频尝试着在残酷的现实土壤中孕育令人惊异的浪漫之花,创造出神世界和鬼世界来补充、调节现实世界,去向天堂和地狱寻找在现实社会里找不到的答案。神鬼世界虽然神秘而至于神圣,但它们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不过是一种曲折的反映,正如凹面镜所显示的外在世界,虽然不免走样,但毕竟是对现实的一种映象。”[2](p16)于是,作为交流通信的重要中介,活跃在现实社会中的“信使”也移民过去,作为“神差”、“鬼使”担负起沟通神人鬼三界的重要而艰巨的使命。
这项任务的艰巨其实也是人类的自我设障。《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颛顼“绝地天通”[3](p95)的神话:五帝之一的颛顼让大神“重”尽力将天上托,又让大神“黎”尽力将地下按,于是天和地的通路便被断绝了,黎民们只能在地上仰望着九重高天。这则神话折射了原始社会到阶级社会的等级划分,越有力量和权威的人便在天上升得越高了。现实世界的等级划分还延伸到人界以外:“最初的鬼、神是不分的,鬼神本一家,二者的分化是后来的事,是人类社会逐渐分化的结果,于是神被抬到了天上,而鬼则被打入地下,走向了两个极端。wwW.11665.COm”[1](p10)等级制发展得越成熟森严,沟通三界的任务就越发艰巨,对这类信使身份和能力的要求也便越高。那些拥有异禀的“鬼使神差”又为诗人所青睐,从而在诗歌中出现了一批“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信使意象。它们脱胎于原始初民粗朴而鲜活的信仰和神话,却被有权阶级驯养起来,成为亲附他们的文人笔下堂皇而麻木的奴仆。
一
首先要提到的便是承天治下的帝王,他们为了鼓吹君权神授而率先将自己定位为受命自天、承天治下的“天使”。反映在现存唐前诗歌中,多见于宗庙祭祀的歌辞、舞曲,如《诗经·商颂·玄鸟》:“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4](p564)、晋郊庙歌辞《飨神歌》:“天祚有晋,其命维新”[5](p810)、宋燕射歌辞《大会行礼歌》:“皇矣我后,圣德通灵。有命自天,诞受体祯”[5](p1363)、齐舞曲歌辞《明君辞》:“圣皇应灵符,受命君四海”[5](p1509)、隋郊庙歌辞《文舞》“皇矣上帝,受命自天”[5](p2756)等,至少有两百处。总之,自商至隋,历代统治者无不热衷于此,在神化其统治权利的同时也给自己加上了一重沟通天人的信使身份。
不仅如此,作为“天使”的君王往往还有着神异的出生和非凡的家世,他们往往自称是天神的后裔。在氏话祖先神话中,就有“安登感神龙而生神农,女节感流星而生少昊,女枢感虹光而生颛顼,庆都感赤龙而生尧,女嬉吞薏苡而生禹”[2](p82)。这些古帝先圣大都被说成是感天而生。“在周朝,帝王们依然相信自己与天上神灵属于同一家族。即使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以后,一直到现在,在一些人的脑子里依然确信帝王与天意之间的微妙的联系,并因此将皇上视为天子。”[6](p45)《诗经·时迈》篇是周武王巡视各诸侯国和祭祀山川的乐歌,其中有一句“昊天其子之”[4](p519)。这里的“之”便是指周武王,他十分自豪地认为天帝“昊天”将自己视如儿子。
从神话到诗歌,一个重点讲述怪异的出生,一个直接呈说尊贵的身世,这实际上是由原始图腾崇拜时期初民对人类起源的朴素探索向封建阶级社会统治者对权力来源的神圣声明的转变,由“图腾的童胎”[2](p83)成长为“权力的冠冕”。当然,出现于母权制时期的感生受孕神话,到了阶级社会并没有消亡,而是添加了更多的仙话成分继续发展。阶级统治者希望用“感生说”来证明自己是神的后裔,融神秘的图腾力量和神圣的天族后裔于一体,用“真龙天子”的光环争取民众的崇拜和敬畏,希望最终实现所谓的长治久安。
二
统治者的自我定位和慷慨呈辞并不足以取信于民,他们还需要神迹、祥瑞来辅助证明。于是在他们上位和在位期间又有了大量由上天派下,表面是向他传送委任书或嘉奖令,实则是给他们向世人开证明的“神差”。具体包括瑞鸟、瑞兽和奇异的天光天象等,在诗歌中同样多见于宗庙祭祀的歌辞、舞曲,还有一些应诏诗和帝王所作的和应诏诗。它们在出场前通常会有如“圣哲受之天,神明表奇异”[5](p546)、“圣皇长寿考,景福常来仪”[5](p430)之类的总括性话语来点明题旨并引提下文。
这些天的使者、神的表象之所以能够从虚空或是凡物升华为符瑞,除了统治阶级的有心扶植外,它们自身从原始自然崇拜和上古神话传说积淀而来的神秘象征意味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下面分以述之。
1.瑞鸟,就名目来看有凤、鸾、赤乌、玄鸟、青鸟、雀、鸠、青鸐、玄鹤等。例如:
①“皇齐启运从瑶玑,灵凤衔书集紫微。”[5](p1511)
②“百兽率舞,凤凰来仪。……明德通灵,降福自天。”[5](p380)
③“翼翼翱翔彼鸾皇兮,衔书来游以命昌兮。瞻天案图殷将亡兮,苍苍昊天始有萌兮。” [5](p308)
④“远来太白旗,遥徵青鸟候。”[5](p1962)
⑤“凤皇经羽群,赤乌衔书至。天命瑞周文,神誉今来游。”[5](p834)
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5](p564)
⑦“翩翩白鸠,载飞载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5](p845)
⑧“赤雀丹书,飞送迎。”[5](p2420)
古帝少昊建立鸟国、以鸟名官的神话于史书中多有记载。其中,“凤凰”是由少昊任命的鸟官之首,它在诗歌中也成为最为常见的瑞应鸟。《白虎通》曰:“凤凰,禽之长,上有明王,太平乃来”[7](p128)。其实,“凤”本字作“风”,凤鸟即风神;“凰”本字作“皇”,皇光古音相通,皇鸟即是光鸟、太阳鸟。传说风神是日神的使者,二者合一便成为凤凰神鸟,因其无与伦比的光热和力量而为人们所崇拜。“鸾”,在《禽经》中被称为“凤鸟之亚”,“古音与‘仑’同,所以鸾鸟实际即‘昆仑鸟’,亦即‘仙鸟’”。例③中它与凤一样与“皇”并称为“鸾皇”也昭示着它和凤的密切关系。“青鸟”,“天之色青,所以青鸟即天鸟”[8](p107),它在《山海经》中是西山母的专用使者。例⑤中的“赤乌”或认为是太阳,或言是日中之乌或三足乌,可能正是皇鸟,总之它是象征生命和力量之源的太阳鸟,有着吉祥的喻意。例⑥中的“玄鸟”即燕子,是殷商民族的始祖,人们认为它“能赋予人新的生命”[8](p99),有时也可来代指凤凰。何新先生在《诸神的起源》一书中说道:“《山海经》中,曾大量的述及黄帝、西王母的使臣是‘风后’、是‘青鸟’、‘鸾鸟’或‘凤鸟’……无论这几种鸟的表层结构上有什么差异,其深层结构却都是风神即凤鸟。”[8](p107)所以,可以推想鸾鸟、青鸟、赤乌、玄鸟的被推崇大概也源于类似于凤凰神鸟的自然力量崇拜。至于例⑦中的“鸠”,即伯劳,据说知晓一年四季的时令,是鸟国中仅次于凤的四大鸟官之一。实际存在的“赤雀”则形貌“光同朱凤,色类丹鸟”[7](p136),显然是凤鸟的俗化附喻。这些有着吉祥象征、仙气氤氲的瑞鸟,仅仅现身就足以传达上天垂怜、国泰民安的信息,再加上衔书、鸣唱、舞蹈,真是一派天上人间的祥和景象。
2.仙兽,有龙、麒麟(又名肉角)、龟、鼍、虎、鲛鱼等,有例如下:
①“宣受命,应天机。风云时动,神龙飞。”[5](p827)
②“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皇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5](p310)
③“肉角步郊畛,凤凰栖灵囿。”[5](p547)
④“神龟游沼池,图谶摹文字。黄龙觌鳞,符祥日月记。”[5](p547)
⑤“白虎依山林,凤凰鸣高冈。”[5](p529)
⑥“白鼍鸣,龟背平。南郡城中可长生,守死不去义无成。”[5](p539)
⑦“鲛鱼出,庆云翔。”[5](p2179)
“龙是我们立国的象征”,“历代帝王都说是龙的化身,而以龙为其符应。”[9](p25)这与龙这一意象的原始象征意义密切相关。“在古人看来,所谓‘龙’,乃是形成两种事物的本体,一是水,一是云。龙体入地形成泉水,泉水之气(埃)上天即成为云。”[8](p99)“龙”的诞生解释了自然界中泉水和云雨的由来,同时与之相应的喜水、好飞、通天等基本特性也使它具备了对海陆空的多重超越意义,因此备受帝王们的青睐,成为专制皇权的象征,秦始皇就被誉为“祖龙”。“麒麟”即“灵鹿”,传说它头生肉角,常以“肉角”代称,与龙、凤、龟并称“四灵”,地位仅次于龙,而民间却视其为四灵之首,是很受欢迎的仁兽。“虎”在远古的神话宇宙观中被看作“明月之神”[7](p291),“白虎”则是主西的方位神。“龟”在神话中有女娲补天时“断鳌(巨大的海龟)足以立四极”[3](p12)和“龙伯钓鳌”[3](p21)中背负五神山以防沉没入海的功劳,被认为是“水神和天宇之神”[7](p291)。“鼍”是鳄类动物,因其形似龙、水陆两栖又称“土龙”、“猪婆龙”,虽然不能飞龙上天,但也分享了龙的些许光彩,旱时闻鼍鸣预示着即将下雨。“鲛鱼”是神话传说中在海上泣珠的鱼人,其“泪珠”价值连城。这些瑞兽在诗歌中往往与祥鸟一同显灵,共同代表上天向帝王传达吉庆而神秘的信息。
3.奇异天光天象,有神光、奇异星象、异云奇雾等,各举数例如下:
①“神之来,光景照。”[5](p811)
②“神光动,灵驾翔。”[5](p1506)
③“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5](p529)
④“仙乡降朱霭,神郊起青云。”[5](p1251)
⑤“烟云献彩。”[5](p2770)
“神”字本身便是从雷电的“电”字演变而来,与古人的雷电崇拜有关。而“神不可见,见有光气即以为神至”[9](p94),因此有了例①②的见异光即以为神迹的描述。例③则是由星辰日月交相辉映这一奇异天象产生的具体的神光。《易·系辞》中曰:“云从龙。召云者龙。” [8](p98)例④⑤中的彩色云烟大概便是神龙现身的暗示。
这些瑞鸟、仁兽和奇异天光天象的出现有着吉祥的征兆,是“神灵嘉奖和保佑帝王的表现”[10](p198)。它们和某些重大事件的偶然并出,经过或许妄诞的推理和更多别有用心的附会着色,建立起互为因果的逻辑联系,逐渐固化发展成为不可动摇的官方瑞应说。“上有所好,下必从之”,经过文人臣子们的不断炮制,失实性和欺骗性成为这种符瑞颂诗的根本特点。闻一多就在《神话与诗》中警醒而犀利地指斥道“凤”是“‘戴圣婴仁’的伪君子”,龙是“‘见首不见尾’的阴谋家”,“龙凤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而已。”[9](p60)龙凤呈祥的瑞兆下是让人怵目惊心的统治阶级的淫威。帝王须要这样的祥瑞,但不屑于不入九流的小说,也不敢大肆劳动直笔写事的史官,而是更倾向于把这些从神界雇来的祥瑞们安置在充溢着浪漫幻想、深沉情感而又能够概括地反映现实的诗歌舞台上,让它们载歌载舞地向黎民昭示自己的的确确是天命降监、盛德通灵。
三
神界与人界的“通信”不仅限于承天治下的帝王和上天降赐的祥瑞,为了与这些“天使”相呼应,还有礼尚往来频频向天请命或告成于天的祭师巫祝。祷祝的仪式往往有着复杂而又谨严的程序,宗庙祭歌中就经常大书特书如“司仪三揖盛,掌礼九宾虔”[5](p2691)中的“司仪”、“掌礼”等祭师从迎神、飨神到送神的具体动作,还有他们的唱辞、配乐、祭品……诗人们一丝不苟的铺陈手法、冠冕堂皇的修辞技巧在整个帝国扬起了肃穆庄严的神圣气息。
然而,这看似神圣的举动却揭露了统治阶级所谓天命降监的谎言。因为它实际昭示的正是人与神之间具有很强的功利交换的关系。似乎神须要人的定期供给才能生存,如果逾期没有收到足够的祭品就会像收不上税的有权阶级一样对下民给予惩罚。另一方面,人们也可以通过祭拜神灵来劳请他们帮助清除已经发生的或尚未发生的灾祸,但平时却敬而远之或视若无睹,有时甚至会采取“虐神”[6](p47)的方式来达到目的。比如一旦向龙王求雨却没有降雨时便会捣毁神像等。可见,这些“神”不仅是统治阶级力量的赐予者,而且还代替他们成为民怨的发泄对象。于是,当权者更加乐此不疲地编导着祭祀祷祝的样板戏。祭师们自下而上,“天使”们自上而下,它们共同捍卫着这套以帝王为中心的官方“符瑞”之应。此所谓“人神之通,以奉神而治人者也,非仅以事神者也。” [10](p128)
四
前文曾提到神鬼本一家,后来随着人类世界的阶级分化而走向两个极端。其实“神崇拜是由鬼崇拜中分化、升华而成,晚于鬼崇拜”[1](p11),可以说“神是高级的鬼,而鬼则是低级的神”[1](p10)与之相应地,现实社会里同神世界一同升得更高的人便更多地亲近高高在上的神,而同鬼世界一同降得更低的人则更多地将自己的冤屈向阴间地狱哭诉。
汉诗《孤儿行》曰:“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5](p271)这里的“孤儿”便是苦于兄嫂无休无止的欺凌役使,希望能报知向阴间的父母。然而诗人辍笔于此,没有下文。另外一些表达类似意愿的诗歌,也没有出现能够传信的“鬼使”。其实,民间的劳苦大众有不少秘不示人的方法去同鬼世界通信。并且,在道家的神仙系统中,确有一类兼任鬼使的神差——“四值功曹”(值年、值月、值日、值时的四个小神),也就是所谓的“低级的神”。他们除了是记功官和守护神外,还是阴曹地府的传令官,人们递报阴间的表文在焚烧后就是由他们呈送的。除此以外,下民们受因果报应、永世轮回等观念影响,他们不仅是向阴间控诉诅咒,还会幻想坏人死后被打入地狱受到各种审判和刑罚,而自己今世所受的冤苦则会在来世得到补偿。这样看来,鬼世界可以满足下民的另一种心理需求,同神世界一样起到平衡现实世界的作用。因果轮回说因此为大多数统治者所扶持,被奴役的下民便宽容认命地匍匐在他们脚下。
诗人们对“鬼使”的无知或忽视和对鬼世界的点到即止,大概是由于能够接受教育的诗人大多处于社会的中上层,他们在创作诗歌时即使能够反映下层黎民的凄苦,但由于并未切实地参与其中而不能真正深入到社会底层的方方面面。再加上人们求生怕死的强烈本能,对鬼避之唯恐不及,如果不是生活在如炼狱般的底层社会里那些被压迫剥削到极点的民众,谁会把地狱当作天堂,去向鬼世界寻找安慰和依靠呢?齐随郡王萧子隆在《经刘瓛墓下诗》中就只是在刘瓛墓前慨叹“如何辞白日,千载隔音通”[2](p1384),满是人己逝去,永远无法互通消息的嗟怨,丝毫没有与鬼通信的念头。可见诗人在生活经历、知识储备、阶级立场和情感倾向上的局限使得诗歌艺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缺陷。然而,对神秘事物不可扼制的好奇心和不太宽松的政治环境也使不少文人与鬼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借鬼谈人,以阴间讽阳世,曲折地抨击现实的黑暗,抒发心中的愤懑不平。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通过谈妖说鬼辛辣讽剌了社会的黑暗腐败。
李商隐《贾生》诗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为汉文帝深夜与贾谊谈话时不关心百姓,只对鬼神之事感兴趣一事悲愤不已。殊不知,鬼神观念透露的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