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张连友
　　人们通常用白山黑水来概括东北大地。这个说法不只是形象而有色彩感，就东北的基本地貌来看，是恰如其分的。东北大部分面积是江河纵横，平原、湿地广阔铺陈，东部是以纺锤状呈东北—西南延伸的长白山脉，从吉林省一直到辽东半岛。长白山脉是东北的高地，长白山主峰就是东北之巅。
 　　作为一座美的高山，长白山与中国其他山都不同。这不仅在于她的独特的美和气质，更在于她是中国名山中唯一的火山。并且这座火山在世界火山中也有着重要位置——虽然如果我们列举世界最美或者最著名的火山，长白山未必排上前5名，但是如果列数前20名世界最美火山，长白山肯定在列。更有，无论是在世界高山湖泊还是火山湖中，长白山天池都会非常靠前的——因为她的海拔、面积、深度和美丽。
 　　长白山天池周围的火山峰海拔一般在2500米以上，最高的白头峰是2749米，而天池湖底最低处为1821米，底部平均海拔1990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假如天池下面没有水，那如果人站在一个峰顶的位置下望，那将是一个超过500米的深洞。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幸好这里是一湖碧水，相对于一个空的深洞，人无论在视觉还是心理感受上都显得安全而平静。
 　　根据现代长白山地质研究的公认结论，长白山的火山喷发和冰川过程，对这座名山来说，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塑造过程。
　　在亿万年以来的地质历史上，长白山地区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最初，这里被海水淹没，到处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由于地壳的上升，海水退出，地表重新露出水面，在阳光、雨水和气候变化等外力作用下，地面岩石遭受风化和破坏。wwW.11665.cOm最后长白山还经历了火山爆发和冰川的雕塑，形成今天的地貌景观。
 　　在距今约3000万年前的大约2500万年的时间里，长白山地区经历了4次火山喷发活动，其结果是在长白山主峰的基底形成了玄武岩台地。在距今约60万年至1500万年又发生了4次火山爆发，在地表构成了火山锥体地貌景观。距今60万年左右至8万年的时间里，长白山又有4次喷发。至此，长白山主峰形成了。这个时候，长白山可能就是今天日本富士山的摸样。甚至，可能也是一座终年积雪的雪峰。
 　　在距今1.1万年至1.5万年，火山再次复活。这次猛烈的火山爆发，使火山锥顶部被掀开，崩破塌陷，形成了漏斗状火山口。火山口内接受大气降水和地下水的不断补给，逐渐蓄水成湖，形成火山口湖。长白山天池至此塑造完成。
 　　但是，造物主似乎觉得长白山还不够完美，于是有了第四纪冰川从长白山掠过。今天，在长白山，仍然能看到冰斗、冰碛、扇裙，以及石河、倒石堆等这类表明冰川覆盖、推移、融化的遗迹。在长白山北坡自天池豁口-乘河-长白山瀑布以下直至二道白河镇，是一个宽阔的u型谷地，其间布满碎石，完全是一个冰川推移后形成的地貌形态。
 　　火山喷发和冰川活动，让长白山经历了冰火交替历练的过程。火红炽热的岩浆多次映红长白山的天空，而灰白的冰川，则在阳光下闪着凛凛寒光——这就是长白山曾经壮观的岁月。如果说火山喷发塑造了几近完美的长白山，那么冰川则可以说是对长白山一次精细的打磨，使她更加完美地呈现于今天。这是长白山的奇迹，更是大自然的奇迹。
 　　长白山既然是东北之巅，那么她也对东北有着特殊的价值。从东北的水系平面图可以看出，在长白山下，是一个扇面的水网。而东北著名的3条江河——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正是发源于长白山。更值得一提的是，松花江是直接发源于长白山天池。因为松花江的重要源头河流二道白河的水，就直接从天池豁口流下的。长白山成为东北三江之源当然与长白山降水有关。长白山是中国东北地区降水量最多的地方之一，山地南麓年降水量超过1000毫米，一般年降水量500毫米到800毫米。这应该是与太平洋的暖湿气流有关，也与长白山高耸的地貌有关，与长白山山麓茫茫林海的小气候有关。
 　　说到水，还要说说长白山的水质。据说，在世界矿泉水取水地中，阿尔卑斯山、高加索山和长白山是水质最好的。尽管这个说法还有待科学家的准确论证，不过长白山如今是众多知名矿泉水品牌取水地。
 　　今天，任何一次中国名山的评选，长白山都当仁不让位列其中。但是在长时间的历史岁月中，长白山都不在中国传统名山之中。人们似乎对这座壮丽的大山知之不多。这让热爱长白山的人甚感纠结，也让被长白山的美丽征服的人感到疑惑。[论文网]
 　　其实，这与长白山的特殊性有关，更与中国文化重心以及传统的赏山文化有关。
　　先说长白山的特殊性。长白山有文字记载至少在4000年之前，《水经注》对长白山就有记述，称其为不咸山。之后的历朝历代，对长白山都有记述，其称谓也不断变化。到金代，开始称作长白山。对高山的神圣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只是统治者会对这种大众文化从统治的需要去利用。金和清对长白山尤为重视，分别认为是女真族和满族祖先诞生之地。但他们做的不过是祭山祭祖。其实居住在东北的各少数民族——慎慎、沃沮、扶余、鲜卑、高句丽、蒙古、契丹等，都有对东北境内这座最大高山的景仰和神化，认为是他们的发祥之地。至于有着天地自然崇拜的东北很盛的萨满教，更加深了东北民族对长白山的神化。但是，这种神化和崇拜，没有让人们去了解长白山，反而由敬畏而远离。大概只是为生计的乡野民众，才危险而艰难地生活于长白山的密林之中。而清代对长白山的重视更表现为直接将长白山封禁起来，不准百姓进入。长白山在久远的历史中成了被封闭起来的山。
 　　当然，从自然角度看，长白山所处的东北是相对寒冷的地方，而且长白山实际是一个密林深邃、野兽出没的原始林区，以古代人的生活条件不易接近长白山也是正常的。
　　再说中国文化的重心对名山概念的影响。中华文明一直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为重心，并且是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延伸的过程。同时人口也主要集中在这两个流域。所以人们对大自然的了解也自然主要在社会生活的范围。从这个角度看，传统名山——“三山五岳”都集中在这些地方就非常可以理解了。还有一个现象，“三山五岳”最早有“五岳”而后有“三山”。“五岳”中除了南岳衡山，其他都在长江以北，更能体现社会文化重心所在。“三山”本来最早是神话传说，但是后来把黄山、庐山、雁荡山称作“三山”，而“三山”都在长江以南，这更能佐证“三山”是对传统名山“五岳”的疏漏的补充和社会文化重心的南延。而且“五岳”的说法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五行”说而来。

　　从中国欣赏山的传统看，是文化与自然景观兼顾的。而文化的影响力有时更大。名山文化对人们的影响主要还是王朝、名人和宗教。例如泰山被称为“五岳独尊”，这主要还是受王朝的影响。汉武帝时期认为泰山是最高的山，予以封禅，之后也成为历代封禅之地。从古典诗词中咏赞“三山五岳”的诗句和文章，我们就能够理解那些历史上著名诗人、文人对民众欣赏那些传统名山的影响了。这些传统名山同时都是宗教场所密集的地方，不能

不说宗教对于人们重视这些传统名山起到一定的作用。
 　　古人从自然景观角度对名山的欣赏和游览，这里面既有古人对中国广袤大地山水了解的有限，也受限于技术对高山高度的判断。当然还受限于登山的装备能力，山是否容易攀登等。我们可以列出“三山五岳”的海拔：东岳泰山1532米，西岳华山1997米，南岳衡山1512米，北岳恒山2017米，中岳嵩山1440米，黄山 1864米，庐山 1474米，雁荡山 1150米。就山的高度而言，即使是“五岳”中海拔最高的北岳，也还没有长白山天池高。海拔2000米以上的美丽高山景观中国还有很多，更不必说西部那些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了。
 　　今天，由于社会经济技术的发展，我们有条件去欣赏那些更高的中国高山景观了。相对于“三山五岳”，长白山丰富了中国山的景观。而长白山成为今天中国的名山，也反映了中国人欣赏山的文化的新的境界。
 　　长白山的美景，从一般的旅游角度看，确实是美景处处，美不胜收。最著名的当然是长白天池以及周围的火山锥，还有终年喷涌的长白温泉、落差68米的火山瀑布、惊险壮观的长白锦江大峡谷、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花园等等。但是，如果从更大的尺度去看长白山，我觉得至少有这么几个关键词：东北亚一座壮美的休眠活火山，在温带可以欣赏到极地风景的高山苔原带，一片地球同纬度仅存也是最大的原始林海。而这3个方面，在中国所有高山名山中，只有在长白山可以看到。长白山的珍贵和独特，也就恰恰体现在这里。
 　　在长白山海拔2000米以上的火山锥体中上部，岩石主要为各颜色的粗面岩，地表覆盖着很厚的火山灰、火山砾、浮石等。地形多呈放射状分布在平缓岭脊及羊尾沟。严寒高湿大风的气候，始终控制着这里。几乎天天降水。由于气候严酷，土层瘠薄，植物分布由下而上逐渐稀疏，种类逐渐减少。高大的乔木已经绝迹，仅有矮小的灌木、多年生的草本、 地衣、苔藓等，形成了长白山广阔的地毯式的苔原。
 　　高山苔原带上的植物植株低矮，以根系发达的匍匐状小灌木和垫状多年生的草本植物为主，生长期短，开花集中，适应强风的吹袭和高山的强光日照。这些矮小的苔原植物都有大型花序和色彩鲜艳的大型花朵。每年六七月，苔原上百花盛开， 万紫千红，灿烂夺目，宛如美丽的天然花园。
 　　这就是长白山迷人的高山花园景观。因为这里经常云雾缭绕，所以人们也形象地称为云中花园、空中花园。这样的高山苔原，中国只有两处，除了长白山，还有阿尔泰山北部。而就面积之大、品种之丰富和综合景观之美，就只有长白山了。
 　　适应光照强烈和自身繁衍的需要，高山苔原的小植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花朵大而艳丽。每年的6月～8月，正是高山苔原最美的季节。从海拔1900米到2500米，各种鲜花从低处到高处依次开放。雍容华贵的长白杜鹃，第一个把春天带到皑皑白雪上。婀娜多姿的高山罂粟，花朵洁白，与杜鹃一起被誉为长白山两大圣花。胜似红衣仙女的高山百合、叶茎由地下蜷曲向上的稀有的倒根蓼、宛如金色耳环的高山菊、小巧玲珑的长白龙胆和遍布各个角落的高山桧，可爱的苞叶杜鹃，还有第四纪冰川时期由北极推移过来的长白越桔、松毛翠等，匍匐着矮小身躯，共同把寂寂寒冷的苔原，变成一片锦绣花园。
 　　长白山高山苔原带的发现者是我国著名地理学家黄锡畴先生。1959年夏，黄先生与野外考察队一行来到长白山。当穿越矮小弯曲的岳桦带，抵达森林边缘时，顿觉豁然开朗，眼前呈现开阔的高山无林地带，在一片绿茵上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山坡上点缀着皑皑雪斑，衬托蔚蓝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宛如天使编织的一张锦绣的大地毯，人们称它为“空中花园”。那么，这个高山花园在科学上应该是属于什么自然景观类型呢？当时文献上有称它为高山草甸，有称为高山草原，也有泛称为高山植被的，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黄先生觉得，称高山草甸，与他在高加索研究过的阿尔卑斯型的高山草甸不同，称高山草原更不妥当。长白山高山带植被是由矮小伏地匍匐生长的小灌木和多年生草本植物以及多种苔藓、地衣组成，这是一种冷湿型的植被。在外貌、结构、组成和生态等特征方面与北极地区的植被和自然景观类型极为相似。从植物区系成分分析，它们也有许多是相同起源的植物。再从生态环境总体上看，高山带寒冻风化强烈，不仅有多种多样的高山-冰缘地貌，而且还有古冰川遗迹叠加在火山地貌上。高山气候是冬季严寒，夏季凉冷，没有真正的夏天，常年多大风和雾天。这里冻土层离地表很浅，存在着多年冻土。大尺度的生态气候条件决定了植被类型。冬天的雪盖、夏天近地层和植被层的小气候则又有利于矮小多年生小灌木和草本植物的生长繁衍。在这样的气候、植被条件下，形成了具有表层泥炭化、有机腐殖质含量高、土体潜育化、分层不明显等特征的高山苔原土壤。它的形成过程不同于高山草甸的生草成土过程。经过综合分析，他命名为高山苔原。他的这一发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和反响。
 　　调查发现， 长白山高山苔原带建群种和优势种有60种，其中45种也就是3/4不仅为北极苔原共有，而且在北极苔原也常为建群种和优势种。它们是北极来客，在最近一次冰期还属于同一植物区系。
 　　黄先生后来在他的学术文章里解释道：
　　“苔原是冷湿型极地自然景观类型。在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及附近岛屿环极地呈带状分布，是地带性无林景观植被类型，为全球性三个自然景观地带之一。苔原分平原苔原和山地苔原。山地苔原主要分布在苔原地带、森林苔原地带和泰加林地带的山地上。分布在温带针阔叶混交林地带和阔叶林地带山地森林界限以上高山带的则称高山苔原。

　　北极周围的很多山地上还有山地苔原。山地苔原是北极苔原带沿山地向南方的延伸，可以到达温带的高山上。在多山的亚洲东北部和北美西北部都有较大面积的山地苔原，在阿拉斯加等地，山地苔原直接和北极苔原带相连接，亚洲东北部的一些山地苔原则与北极相距遥远，中国长白山和阿尔泰山上的山地苔原是亚洲最靠南的苔原，也是中国仅有的两片苔原。”
 　　热带雨林、泰加林和苔原，是大陆环球最富特色的三大自然景观地带，前两个景观带我国都有一定面积的分布。处在中低纬度的中国，一般来说要有极地苔原景观是不可能的。因此，长白山高山带发现苔原，为我国丰富的自然景观增添了极地自然景观这一极其珍贵的类型。
 　　这是黄先生的珍贵发现，也是长白山的重要贡献。
　　长白山的另一个概念，就是原始森林。
　　高山与森林，总是相随相伴。对于每座美的高山，森林和多样的木本草本植物，伟岸的树干、形形色色的绿叶和五彩缤纷的花朵，从来都是美景的一个部分。即使以山石美见长的山，植物也是高山的美丽装扮。缺乏植物的装扮，任何山都会大为减色。
 　　一座高山与一片原始林海同在，这是长白山的珍贵之处。长白山原始林不仅面积广阔，而且生物多样性丰富——这里包括了从东北亚到北极的所有植物类型以及丰富的动物等。
 　　由于长白山独特的山形和气候原因，长白山的原始林更表现出明显的垂直带状分布。在垂直高度不到两公里的山坡上，各种植物井然有序，绝不拖沓杂乱，就像一个个界限分明的列

队方阵，令人不能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们不妨用一座楼的阶梯来比喻，看看长白山原始林是怎样层层登高的。
　　首先是第一阶梯：海拔500米以下，落叶阔叶林带，地处长白山地外围。
　　接下来是第二阶梯：海拔500米～1100米，针叶阔叶混交林带。这里就是著名的长白松——美人松的主要分布地带。针叶树除了长白松，还有长白落叶松、红皮臭、鱼鳞松以及紫杉等。阔叶树有春榆、蒙古栎、水曲柳、胡桃楸、山杨、白桦、大青杨等。
 　　第三阶梯：海拔在1100米～1800米之间。这里气温降低，湿度变大，冬季严寒，夏季凉爽，空气相对湿度大。针叶林带出现了，红松、云杉、冷杉、落叶松是这里的主人。针叶林带树高林密、四季常青，所以即使是漫长的寒冷季节，阔叶林都落叶了，这里仍然是一个绿色的环带，显示出针叶林的刚毅性格。
 　　到海拔1800米～2100米，这是第四阶梯了。这里就是长白山非常奇特的岳桦林带。在这个高寒、风大、冷湿、山坡也相对变陡的地方，树干黄白色的岳桦林以弯曲的树形占据在这里。按一般的道理，这里是针叶林和山地苔原之间的过渡带，是山地苔原和森林成分的特殊结合，岳桦林似乎不应该在这里出现，那么长白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窄窄的岳桦林带呢？植物学家的解释是这是一个特例，这里的岳桦林是历史植被产物。
 　　海拔2100米以上，也就是岳桦林带以上，是第五个阶梯了，也就是长白高山苔原带了。
　　森林的垂直分布，在中国并不鲜见。著名的高黎贡山，就由于青藏高原的“热岛效应”，森林由热带雨林到寒温带森林有多达7个垂直分布带。长白山因为所处的纬度和起点的高度，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垂直带。但是同样是垂直分布，长白山的独特在于，由于她是一个火山形成拔地而起的圆锥体，使得长白山的森林垂直分布界限清晰并基本形成环状。这在中国所有森林垂直分布里是唯一的。
 　　从景观的角度看，长白山原始林的垂直分布，与长白山整体景观简直是珠联璧合。如果说，针阔混交林和针叶林带还在人们的一般意料之中的话，那么，从岳桦林带的出现，到高山苔原带直至长白山天池，长白山越往上越给人一个个意想不到的惊叹。
 　　在北半球北纬41度、42度上，原始林已经越来越稀少了。中国在长白山建立了自然保护区，长白山也被列为世界自然保留地。一座山可以长久存在，但是一片原始林却未必能做到。长白山，是东北亚的高山美景，也是世界宝贵的生物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