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80年5月爆发的“光州事件”是韩国民众反全斗焕新独裁政权的国内政治抗争运动。韩国民众认为，光州抗争被血腥镇压，与美国对独裁政权的支持及军事行动的默许密切相关。而美国在事后反复进行的愈益精致的无责任论解释进一步加剧了韩国民众的反美情绪，改变了以往美国在韩国民众中的正面形象。从此，韩国民众反美运动勃然兴起。所以本为国内政治运动的“光州事件”实际上也成为b0年代韩国反美高潮兴起的导火线。“光州事件”后，韩国反美高潮之所以爆发，固然与美国的消极作为不无关系，但进一步分析，则是韩国在社会转型时期民族主义发展的自然结果。
　　关键词　光州事件，驻韩美军，反美主义，民族主义
　　　　
　　20世纪80年代，韩国反美主义思想与行动勃然兴起并持续高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韩国国内反独裁、要民主的政治民主化运动持续不断。学生运动相当活跃。驻韩美军的长期存在、美国对韩国经济的压制、对韩国独裁政权的支持，以及对韩国的思想文化渗透等，都极大地刺激了韩国人的民族自尊心，激起了激烈的、此起彼伏的反美主义运动。1980年5月发生的“光州事件”，正是80年代韩国反美主义高涨的直接导火索。从表面上看，“光州事件”本是韩国民众反政府独裁的国内政治运动，何以竟成为反美主义高涨的导火线呢?因此，具体探讨“光州事件”的来龙去脉，有助于进一步认识80年代韩国反美主义高涨的部分关键所在。
　　
　　一、光州事件始末
　　
　　1979年12月12日，时任陆军保安司令的全斗焕领导一批少壮派军人发动军事政变，开始实施独裁统治。WWw.11665.cOM全斗焕的政变举措引起全国高校学生的广泛抗议。1980年5月17日。全斗焕政权的“新军部”在韩国全境宣布戒严令，禁止一切政治活动。随后，军队进驻全国主要城市，大肆搜捕各地学运领袖。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全罗南道首府所在地光州，历史上一直居于韩国经济文化的边缘，军事独裁更是加剧了光州民众长期积累的不满与愤怒。新军部的扩大戒严和停课令打乱了学生的正常生活，要求正常学习的全南大学学生与戒严军首先展开冲突，拉开了光州民众的抗争序幕。18日清晨，200多名大学生齐集全南大学校门前，试图冲进校内，要求“取消戒严”“戒严军撤回”“撤销休校令”。遭戒严军极力阻止后，愤怒的学生转向市区，展开“反独裁，要民主”的示威游行。学生群情激奋，广大光州市民深受感染与鼓舞，5月20日，以200余辆市内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司机示威为契机，又很快扩展为工人、城市贫民、公司职员、店员等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的以铁棒和角木为武器的“武装”暴力反抗。光州抗争便由学生游行示威发展为全体民众的武力抗争。
　　5月20日下午，超过20万的光州市民涌上街头，声讨新的军事独裁政权，并占领了光州市政府。示威市民群情激昂，与戒严军在街头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晚11点，驻守当地的第三空降旅因群众开车企图冲过封锁线而对群众开火。两人当场死亡，这是戒严军在光州对民众发出的第一枪。21日下午1点，军队又一次无情开火射杀示威群众。全斗焕闻讯光州事变后，速从三八线附近调回正在那里布防的第20师团前往镇压。27日。到达光州的第20师团和空降联队发动“忠贞作战”，镇压了光州抗争。在这场血腥的杀戮中，光州民众伤亡巨大，造成200名(政府公布数字)～2000名(反政府人士及其示威者公布数字)无辜者遇害。这就是著名的“光州事件”。
　　从上述过程来看，光州事件似乎纯为韩国内政，是一场民众反恐怖政治、军事独裁的武力抗争事件。是全斗焕的“军部对要求撤销军事独裁和实行民主主义的光州市民进行武力镇压的事件”。与民族主义、反美主义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当韩国民众事后追根溯源，进一步寻求血腥事件可能的原因时，却认定，与韩国关系特殊的美国与驻韩美军不但难辞其咎，而且是真正阻碍韩国民族独立与国家民主的幕后黑手。因此，光州事件后，韩国民众便由反军事独裁政府扩展为反对美国对韩国的控制与压制，由国内的民主运动变为国家之间的民族主义运动，反美浪潮勃然兴起。可以说，1980年“光州事件”的发生，成了80年代韩国反美主义高涨的直接导火索。
　　
　　二、韩国民众对美国的谴责
　　
　　光州事件后，韩国民众普遍认为，美国对这一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光州流血事件的“协助者”，推进事件发展的“煽动者”，至少也是知情不管的“旁观者”。其理由至少有三：
　　首先，镇压民众的政府军的调动是得到美方的认可的。因为当时美国掌握着韩美联合军司令部的作战指挥权，美军司令官握有60万韩国军中80％的武装部队的作战控制权，并且美国在韩国还拥有约4万人的现代化装备的驻韩美军，派去镇压光州市民的部队，就是隶属于韩美联合军司令部的部队，如果没有美国指挥官的许可，韩国军队是不可能调离防区并开进光州的。
　　其次，光州事件的发生与美国对韩国的独裁统治、尤其是全斗焕新军部独裁政权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正是由于美国一向对韩国独裁政权的极力支持，才使得全斗焕有恃无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二战以来的韩国历史上，首开政府血腥镇压民众的先例。韩国民众确信全斗焕发动军事政变，炮制“维新宪法”，轻易地当上总统，胆敢调动驻在三八线附近的军队镇压光州的起义都是得到了美国的支持。所以“美军当局对全斗焕的态度会大大影响我们民主运动的命运”。
　　第三，光州事件的屠杀行为是得到了美国的默许乃至支持与协助的。有人认为美国对这一屠杀是默认的，至少美国没有真正关心阻止这一屠杀。有人甚至认为，军部独裁势力武力镇压光州民众抗争，是得到了美国的协助的。因而，韩国民众极力主张，美国必须承认在光州犯下的罪行，并就所犯下的罪行向韩国人民道歉。

　总之，许多韩国人相信，全斗焕新军部在光州的血腥镇压行为不但得到了美国的默许，甚至得到美国的协助与教唆。如果不是美国撑腰，全斗焕政权是不敢在光州进行屠杀的，由此逻辑延伸出来的严重问题便是：只要美国对新政府的支持还在，韩国的独裁专制就不会消亡；韩国要真正期望建成一个独立、民主的现代国家，就必须将反政府与反美高度统一起来，将民主主义与民族主义高度统一起来。韩国史家姜万吉在《韩国现代史》一书中论述反美起因时指出：“以美国在全斗焕建立政权过程中给予帮助的事实和光州民众抗争的镇压部队若无美国承认是不可能动员的认识等为基础，原来被视为禁区的反美运动开始公开地展开。”这一论述代表了韩国民众长期以来对美国在光州事件中所扮演角色的普遍而稳定的认识。
　　
　　三、美国坚持无责任论
　　
　　面对韩国人对美国在光州事件中作用的激烈批评，美国的反应却较为迟缓。美国政府与美国驻韩机构一度保持沉默，以示清白；后又数次公开解 释，坚持开脱责任，这种沉默与固守只能进一步加剧韩国民众对美国阻碍韩国独立与民主的既有认知，或者说，事后美国对光州事件的态度进一步加剧了韩国反美主义的持续扩散。
　　从1982年开始，通过光州事件发生时在韩美国官员之口，美、韩的一些主要媒体不断提及美国与光州事件的关系，反复强调美方与光州事件无关。
　　首先进行辩解的是曾任1979－1980年美国驻韩大使的格莱斯廷。1982年7月12日，他在《纽约时报》上发文称：“在那种情况下由于必须恢复法律和秩序，威克姆将军得到我的同意后，允许将训练有素的第20师团从汉城移向光州，执行戒严任务。后来不属于威克姆司令部指挥的特殊部队实行了暴力行动。我们惊愕于光州事件，通过宗教界居间协商，几乎达成和平妥协，为试图用人道主义方式解决这一事件作出了贡献。”1985年6月初，格莱斯廷在韩国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面对要求美方应对光州事件道歉的韩国媒体，再次重申前说。1987年1月，在汉城会见新闻界人士的见面会上他进一步明确指出，韩国民众“认为美国对在光州发生的事件有责任”的认识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几乎所有死伤事件和所有挑衅行动都是在我们决定投入韩国军20师团之前发生的”。作为光州事件发生时美方在韩的关键人物，1985－1987年，格莱斯廷还多次在日、韩、美的新闻媒体上阐明同一观点。
　　美国政府的基本立场是明确的，格莱斯廷的后继者继续坚持美方无责任论。1988年1月底，前美国驻韩大使利尔利回答汉城地区大学生协议会(汉大协)寄送的公开质疑书时，强调指出光州事件纯为韩国内政问题，并强调20师团在派往光州以前已脱离了韩美联合司令部的作战统制权，美军政府或某个美军部队与光州事件没有关联，与光州事件相关的人都是韩国人。这一说法也得到了当时的戒严司令官李煊性的附和。1988年5月底，利尔利接受《东亚日报》的记者采访时，再次重申前说。1988年8月，光州事件时美方的直接当事人、曾任韩美联合军司令官的威克姆也接受了韩国记者采访，自然也强调光州事件时20师团并不在韩美联合军的作战指挥权之下。将20师团调往光州是主权国家韩国的固有权限㈣。
　　在80年代日益高涨的反美情绪中，光州事件既是导致韩美关系恶化的起点，也是民众反美过程持续的一个焦点。面对韩国民众多年来持续对美国在光州事件中所扮演角色的质疑与谴责，美国政府最终于1989年6月发表了《美国关于1980年5月在大韩民国光州爆发的各事件的声明》白皮书，公开正式阐明美国政府的立场。白皮书除了强调戒严司令部派往光州的20师团绝对不在韩美联合司令部的作战指挥权下、美国政府与光州镇压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负任何责任之外，进一步指出：“80年代以来高涨起来的反美主义是与对美国和光州事件有直接关联的印象为起点的，这是由于当时韩国当局者的欺瞒行动和在第五共和国期间限制‘5·18民主化运动’的真相而造成的。”这就是说，在美国政府看来，与光州事件相关联的反美主义起因于韩国人的误会，而误会的发生，韩国军部要负全责。
　　总之，在光州事件发生后约10年间，美国通过众多官员的证言及政府的公开声明书等，反复试图澄清美国与光州事件无关的基本立场：首先，美国对光州暴力事件的发生从一开始就毫不知晓；其次，美国一直主张和平解决此次事件，并为和平解决积极努力；第三，对光州的残酷行为负有主要责任的第三空降旅，原来就不在韩美联合军司令的作战指挥权之下，最后，投入光州的第20师团也早已脱离韩美联合军司令部的作战指挥权；第四，光州事件是主权国家韩国的军部与光州市民间的冲突，是韩国的国内问题，美方的非积极干预正是美国尊重韩国独立主权的明显体现。第五，长久以来韩国民众之所以始终认定美方与光州事件有关，实际是韩国军部有意隐瞒事实的结果。不过，上述这些周密的辩解观点并非一次性形成的，而是多次申明的汇总，而且美国的辩解、申明也是随着韩国民众的持续质疑而逐步深化的。
　　美国对光州事件责任的事后解释过程尽管越来越全面，然而对于韩国民众而言，这正是一个欲盖弥彰的、“推诿”责任的过程；美国坚持无责任论的过程，正是韩国民众民族意识逐步增强的过程，是80年代韩国民众反美主义逐渐累积的重要一环。因为一个无法否认的基本事实是：根据韩美军事同盟协议，韩国军队的作战指挥权在驻韩美军司令部手中。如果没有驻韩美军司令部美国司令官的同意，全斗焕是不能把三八线附近的20师团调往光州的。已有越来越多的材料披露了这一点。如1980年5月23日驻韩美大使格莱斯廷向华盛顿发的一封题目为《韩国国内对美国作用的反应》的电文指出：“对于韩国一些地区反美动向的发展，美国为了维持公共秩序同意调动特定的兵力，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无论如何，我们的方法使我们陷入了面对问题无力解决的尴尬，也因此受到的批判更多。”“美国同意兵力调动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恢复法律和秩序，重新树立我们的形象。对于我们那样的措施再说长道短已毫无意义。”这是格莱斯廷震惊于光州高涨的反美形势而向华盛顿的报告。这足以证明，美国同意新军部调动兵力前往前线镇压光州起义，本来有能力防止事态的恶化却采取局外旁观的态度。而且，美国事后始终没有公开道歉的诚意，这是韩国民众始终无法容忍与原谅的。这不能不令韩国民众进一步思考韩美关系的实质，进一步从民族主义的角度反省反思、合理的对美态度，这样看来，美国辩解得越多，韩国反美主义越高涨。

四、反美运动的爆发
　　
　　光州屠杀从根本上改变了韩国民众心中的美国形象。此前许多韩国人始终将韩国的发展、美好未来与美国的支持与帮助联系在一起。在韩国人看来，美国军队曾经保卫过韩国，韩国是美国解放的，把美国视为解放者、施予者或者恩惠者的角色，成为大多数韩国人的共识，韩国民众在东亚也一度被认为是最亲美的。在“光州事件”期间，当一艘美国航空母舰驶到光州近海时，光州市民还满怀喜悦之情，满怀信心地以为美国理所当然地会帮助他们。岂料此航空母舰正是美国给韩国政府使用武力镇压抗争活动的后盾。与屠杀的直接责任相比，美国的不予施救对人们的打击更大㈣。光州事件的发生彻底打破了韩国民众的对美幻想，韩国人对于美国在光州事件以前的纯真幻想与以后所感受到的失望同时表现出来，所以经过光州事件后韩国反美主义已有质的变化。正如1982年4月韩国教会在《我们对于釜山美文化院放火事件的看法》的声明书中指出的那样：“永远的伤处留在了1980年5月的光州屠杀中，由于美国的作用，韩国对美国的认识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另一份地下文件也如此总结了光州事件的教训：“美国道德政治和人权政治的欺瞒性在光州暴露出来。美国的良心和民主主义现在对于我们已经丧失了意义，‘国利优先’的帝国主义政策在韩国人面前

如实地暴露出来。显然，到了该举起反美火炬的时刻了。”韩国民众对美国的信赖与好感有多深，感受到的背叛程度就会呈正比的加大，这个背叛感也成了日后激烈展开的反美运动的地雷。
　　在韩国民众眼里，光州事件成了美国对韩国冷漠残酷的象征，充分显露了美国这一“友邦”的利己主义本质。对美国在光州屠杀中作用的批判与谴责，“使韩国民众从政治、经济、军事等诸多侧面认识到了美国反民主、反民族、反民众的本质”。从此，韩美友好关系开始被本质上的韩美敌对关系所取代。维护自身权益，反对美国纵容独裁、干涉内政、损害民族利益的反美民族主义意识渐成民间主流。大学生与知识分子因其特有群体激情与知识优势自然成为反美主体与先锋。韩国学者金辰雄指出：“在1980年以前，韩国是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先例的反美的‘无风地带’，但是悲剧的1980年5月的光州事件以后，以学生和知识分子为中心的反美主义强烈上升。”尽管称1980年以前的韩国是反美无风地带颇值商榷，但的确是光州事件将韩国推向了反美的台风地带。
　　当反美成为韩国民众民族主义的核心意识时，观念指导着行动，相应地，光州事件后，反美行动勃然兴起，此起彼伏。
　　在80年代日渐高涨的反美行动中。光州的反美行动也极其强烈。正如反独裁起义自光州开始一样，反美民族主义行动依然从光州拉开序幕。经历了血腥屠杀的光州市民非常愤怒，直接参加了抗争的人们更是想方设法弄清真相。反美主义的火焰一触即燃。1980年12月9日夜发生了光州美文化院放火事件。这一事件是韩国反美主义由情绪向斗争实践转化的开始，是持续至今的一系列对在韩美文化院攻击事件的开端。到1989年5月，光州美文化院遭到这一地区学生的攻击足有28次之多。
　　
　　五、反思
　　
　　从光州事件的过程来看，毫无疑问，这是一起韩国的国内事件。从事实上看，尽管种种材料表明军队调动得到美国的默许，但正如韩国所谓“亲美派”指出的那样，美方从维护秩序的角度同意军队控制局面也自有合理之处，美国既没有操纵也没有亲身参与光州屠杀，并非事件的罪魁祸首。尽管其间接参与、事后置身事外等缺失，说到底光州屠杀毕竟还是韩国的内政。何以光州事件后美国竟成了韩国人着力打击的目标。进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美高潮呢?其深层的原因其实应该从当时韩国转型的社会环境中去寻求。此时韩国正处于社会政治变革的阵痛之中。在剧变的国家关系中，面对严峻的社会问题、社会冲突，使得韩国民众进一步反思韩国的历史与现状的因果渊源，正如韩裔美国社会学家具海根所言：“这是对韩国生活形态、民众运动的历史使命和美国对这个国家命运的卷入等问题进行很多重要理论概括的时期。”㈣因此，对光州经历的反思，也引发了他们对韩国国内问题产生原因的争论。为寻求解决问题的新途径，亚洲民主化、国际化和民族主义的上升等都会被用来反对美国在亚洲的利益。正如前美国驻韩大使利尔利所指出的：“韩国的政治转型正在给公众比以前更大的发言权，公众正可以利用这一自由对韩美关系提出质疑。”他们既追究旧问题，又提出新问题。为什么朝鲜半岛会分裂?谁之罪?为什么独裁体制会一届一届延续不断?韩国经济体制的本质是什么?出路又何在呢?在寻找这一系列尖锐而又敏感的问题的答案时，美国成了“理想的替罪羊——霸权的，右翼的，侵略性的，无所不在的，遥远且不相容的”。正如一位美国的韩国通所指出，“光州事件”是“韩国人满怀怨恨的反美情绪的无可比拟的最大的源泉”。因此，光州事件后，韩国民众反美主义高潮的兴起，可以说是韩国在社会转型时期民族主义发展的自然结果。